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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岩松:住在公租房里的人,同样是城市的主人

马岩松是全世界最著名的建筑师之一。在相对大器晚成的建筑界,他不到三十岁便中标加拿大地标建筑的设计,随后用“梦露大厦”惊艳了世界。

在崭露头角后的十来年间,他带着他的工作室,驰骋海内外,拿下并建成多个令人瞩目的重要项目,如国外正在建造的洛杉矶地标建筑卢卡斯叙事艺术博物馆,国内近期刷屏的浙江嘉兴火车站、海口云洞图书馆,已建成投用的哈尔滨大剧院以及蕴含“山水城市”理念的北京朝阳公园广场……

马岩松部分作品 (海口云洞图书馆CreatAR摄/梦露大厦Iwan Baan摄/哈尔滨大剧院Hufton+Crow摄/嘉兴火车站CreatAR摄/朝阳公园广场Hufton+Crow摄/卢卡斯叙事博物馆效果图)©️MAD建筑事务所

马岩松及其创立的MAD建筑事务所,已然成为全球建筑史上难以忽视的重要部分。

几年前,辗转于公共建筑等地标性项目的他,在偶然的机会下,接到一个完全不同的项目,由北京市主导的位于东四环百子湾的燕保·百湾家园公租房。

燕保·百湾家园/ 朱雨蒙 摄©️MAD建筑事务所

他记得曾经有人跟他说过:“做不好住房项目的建筑师,不是好的建筑师”。他说,那刻就觉得来了热情,“想看自己在公租房设计上能做出什么改变”。

本期节目,我们荣幸地邀请到他来谈谈在这个特殊项目中的遭遇与挑战。

“公共建筑都需要创造一个精神世界”,他的建筑理念该如何作用于公租房?建筑中的“公共空间”在中国面临着哪些尴尬、该怎样化解?他眼中理想人居环境是怎么样的?在建筑师眼中,空间与人的关系又是什么?

嘉宾

马岩松

知名建筑师

MAD建筑事务所创始合伙人

主持

郝汉

新周刊编辑

李靖越

新周刊文化艺术记者

本期你将听到

04:55一般的社会保障性住房,它们的设计没有解决幸福感问题

07:00开放街区、公共空间、阳光权,是燕保.百湾家园的亮点

12:30从管理层面,大家会觉得“公共空间都是风险”

17:10建筑设计可以促使有关部门对政策进行重新思考

18:25公共建筑需要精神世界,小区同样需要

25:30环境设计做得好了,人们可能才会更爱惜

30:00中国城市住房与“千城一面”

44:10人应该是空间的主人,每一个人都能成为自己的主人

内容节选

我想看自己在公租房上能做出什么改变

郝汉:今天,马老师是带着一个特殊的项目来到我们节目的,跟所有城市地标或者公共建筑类的项目都不太一样。它是位于北京东四环百子湾的一个公租房项目——燕保·百湾家园。如今许多人把它称作“北京最美公租房”,它确实是中国第一处由政府之外的私人建筑事务所去主导的社会住宅。

一般而言,当我们想到社会保障性住房的时候,我们不管是审美还是各种意义上,好像都是零要求、零期待的,它好像是一个最低限度的居住解决方案,但是MAD事务所和马老师向来是将建筑作为某种社会方案去实践的,这种想法一以贯之地体现在了这次的公租房项目上。这也是我们特别想和马老师聊聊的原因。您最早是怎么接触到这个有点特殊的项目的?

马岩松:我以前也设计过住宅,但不是社会保障性住房,大部分的住宅在中国是房地产项目,因为这类项目被限制的地方会比较多,所以后来我就比较少去想做住宅。这次做的百子湾公租房,它的业主是政府。

马岩松/Greg Mei 摄 ©️MAD建筑事务所

我之前做过一个展览叫“山水城市”,那时是在展现自己的一些建筑理想与城市理想。我记得当时来了一个领导,他说你这想法挺好,但实际上城市不是这样的,还说了一句让我印象特别深刻的话,他说,没做过住宅的建筑师,不算好建筑师。因为大家知道做住宅其实特别难,接着我就想接受这个挑战,我说我可以做住宅,政府也认为说看独立设计师能给这种类型的建筑带来什么新的想法,后来才有了这么一个机会。

接着开始去参观了不少已经建好的由政府主导的保障房项目,一般来说位置都挺偏的,社区都比较封闭,设计上没有什么特别的概念,反正就是提供一些住的空间。我当时就感到特别想做这件事的热情,看自己能做点什么改变。

李靖越:您能讲讲对于一般性社会保障住房有哪些比较印象深刻的地方吗?

马岩松:它们一般都是脱离于城市的,位置比较偏,都是简单地用围墙围起来,这个做法在中国城市其实挺常见的,小区一般都是封闭管理。这样围起来的话,跟城市其他人也是一种隔离,住里边的人不用出来,住外面的人也不会进去。小区环境基本上就是“种楼”,在土地上直接“种”上一栋楼,因为大家认为“楼”就解决了人的居住问题,每栋楼以及里面的结构像规定好了,像个产品,然后把它们排布好、落起来。

如果谈到社区和人的生活,它们都没有解决人的幸福感的问题。虽然住在里边的人从政府那得到了一些帮助,但还是有许多的抱怨,认为来到这个空间并没有觉得生活变得更好了或者跟邻里建立起生活感、社区感。

我认为,“社会住房”,既然谈到“社会”两个字,它不光是一个房子的问题,它其实是观乎社会和文化在居住中的表现。

燕保.百湾家园这个项目里,我其实提出了几个理想。

一个就是把社区打开。我们把整个小区设计成了几个地块,中间有道路穿过去,里面形成了开放式的街区。我理想中的模样是,车可以开到里边去,穿过去,路边形成街道与步行街,引进商业,这样可以让整个社区跟城市融成一体,并且创造商业机会,让外面的人也可以跟社区的人进行融合。

燕保·百湾家园/ 夏至 摄 ©️MAD建筑事务所

第二个就是社区内的公共空间。但这其实跟我说的第一点是存在冲突的。因为是开放式街区,让车进去,让外面的人进去,那里边的人的空间在哪?所以,我们把社区给立体化,将社区的公园与景观空间放在了第二层,在架空层用了一些桥,将那些由开放式街道分隔的社区内单元又全连在一起了。这样就解决了开放街区和内部公共空间之间的矛盾。

燕保·百湾家园/ 夏至 摄©️MAD建筑事务所

第三个就是阳光权。这个公租房项目里边全是小户型,跟我们平时的住房不太一样,可能房间有朝北、朝东、朝西、朝南,但在小户型特别难做,就像一个个酒店房间,不可能采光匀称。但我们在这个小区里就希望大家都能够有南向的阳光,所以这个房子最后变得进深比较小,楼都很薄,这带来了许多的问题。因为楼薄了以后,它的建筑效率就变低了,结构的难度也增大了。因为楼薄,要把它立起来成为一座高楼是比较难的。

燕保·百湾家园(室内空间)/ 朱雨蒙 摄©️MAD建筑事务所

这些原则在房地产里边其实是限制,但我们就是要突破它们。我觉得阳光权对公租房里的小户型居住者来说特别重要,因为阳光可能是所有人都能感受到生活美好的地方,这个是自然赐与的,脱离于社会阶层的、最基本朴素的公正。

建筑设计和管理之间存在张力

郝汉:马老师刚刚提到“公共空间”,我跟靖越去看的时候,注意到一个下沉式的类似古罗马的露天剧场空间,这是一个特别有意思的公共空间设计。

但是我们也同时注意到在中国城市里不管是公共建筑还是地标性建筑,以及公园、住房、商业街区等,在它的公共空间设计上,建筑师会以社会方案的角度去把空间建造出来,但在它投放使用之后,它往往没有被充分利用,甚至处于废弃状态。作为建筑师,您作何感想?

马岩松:你说的那个是一个围合的剧场,这个剧场就在住宅区的中间。我们确实有讨论过,这地方到底会变成什么样?是大家在那儿真正能有一个演出吗?还是说就坐着乘乘凉,乃至变成跳广场舞的地方……

燕保·百湾家园(贝贝剧场)/ 夏至 摄©️MAD建筑事务所

但讨论这件事的关键其实不是在这里。公共空间的设计与后来的管理过程之间总是存在一个张力。从管理层面,大家一般都会想着“公共空间都是风险”,最好别设计一个坡、一个楼梯、一个开放性庭院,这都会带来责任问题。

这个还是观念问题,随着时间推进完全可以在管理上变得成熟。最简单的案例就是中国城市商业区的演变。以前的商业区就是一个大商场,后来才慢慢开始有了商业街,有室外公共空间,这些空间需要成为一个人愿意去的地方,不管买不买东西都愿意去的地方,这时商业空间开始有了景观、设置艺术品等这些公共设施。一个好的商业区,在一两年里是完全有素质去运作好的。

我们的市民从没有公共空间到有公共空间,正在开始去适应公共空间及其规则,这个过程已走了一些年了,所以并不是说这样的空间不能在居住区里存在,而是说管理者要知道这件事对社区来说、对人来说是重要的,反而要着眼于提升管理水平。

燕保·百湾家园/ 朱雨蒙 摄©️MAD建筑事务所

我们在社区里做了很多这种努力,比如,做了很多架空的空间。未来有可能建一家书店、图书馆、画廊或非营利性艺术空间,管理者可以以很低的租金营造此类空间,以供居民使用。但现在也遇到一个问题,这些空间怎么合法化?

一个空间没有房产证就无法被出租,这就促使有关部门对一些政策进行重新思考。在我们的设计中,比如二楼庭院里设计了很多草地和树木,现在小区都要求有30%的绿化率,从这个角度看,我们的绿化面积更大。按照传统计算方法,屋顶上一般不做绿化,也不被计算进绿化率之中,我们就需要与相关部门去讨论。当设计师可以推动一些变化时,就可能要重新讨论一些问题。

建筑需要精神性,同样需要社会性

郝汉:您讲的恰恰就是建筑师进行社会参与的实例。我记得马老师设计的嘉兴的森林中的火车站虽然是公共建筑,是火车站,是大家坐火车的地方,但马老师也把“聚气”的东西放到里面去,让火车站变成了公共空间,大家都愿意去的一座森林公园。在此之外,它也让那些疲于奔命的都市人“勿忘返自然”,通过设计,让每一个都市人都能获得一些超然的顿悟的精神性时刻。

这正好联系到我们接下来想问的一个问题,因为马老师经常说:公共建筑需要精神世界。包括马老师的作品比如强调山水城市的朝阳公园广场“黑山水”,或者飘起来的梦露大厦,其实都有形而上的精神意蕴在其中。

北京朝阳公园广场/Hufton+Crow 摄 ©️MAD建筑事务所

具体到这个公租房项目,当建筑项目是小区、是住宅,不再是地标性公共建筑时,它的精神性又是怎样的?

马岩松:我之前谈“精神性”也不是一个“阳春白雪”的东西,我觉得每个民族都有属于它的美学、精神与生活,在文化的细节中。

比如,当我们去看那些古建筑园林。我前阵子去莫高窟看“飞天”壁画,我觉得这些东西的艺术造诣当然非常高,但它的周边形成了一整套东方美学,这套美学跟西方人不一样,甚至跟日本人也不一样。建筑虽然已经是非常世俗的东西了,每天要使用它,它是功能性的,并不是一个纯绘画或诗歌。

但建筑的精神依然特别重要,正是因为建筑就在我们身边,我们要知道自己生活在什么时间,我们跟周边人是什么关系,我们跟未来是什么关系,我们跟过去是什么关系。

所有的建筑,如果是以管理角度出发的,最后都变得私密感特别强。一个楼里面,大家分开最好,谁也别碰到谁,如果碰到稍微有点尴尬,而不是鼓励社区去互相认识。这是会直接影响到生活模式,进一步影响到人的美学、人对居住的看法。

燕保·百湾家园/ 朱雨蒙 摄©️MAD建筑事务所

有时候,我就想社会住房跟豪宅的区别在哪?我估计是豪宅用大理石的外立面,这样就带来了一个美学观点。西方古典石材代表着某种美好的生活价值,这个特别清晰。如果我的小区没有西方古典美学下的大理石外立面,好像就觉得生活不是那么幸福了。

但我想提出一个观念,人的生活幸福感和价值不是从那儿来的,是从社区来的,是从它的周边自由度和开放空间多少,以及人能不能跟别人去交流、能不能融进城市,从这些角度来的。我想通过建筑艺术去树立这样的一些价值。

我从前的项目在整体上的艺术感是比较强的,但是在这个项目里,我已经收了很多,因为有一个产业化的问题,它整个的结构、单元都是工厂预制好了的。北京市从官方层面也特别希望现场没有那么多的复杂工作,都是模块化的工作,效率比较高,也比较节能。

海口云洞图书馆/ CreatAR Images 摄©️MAD建筑事务所

但这就给建筑形象带来许多挑战,我们现在把这个项目做成“阶梯型”也是在限制内进行了探索的结果。再者说,城市中的不同项目有它自己的位置,一个社会保障性住房肯定跟一个美术馆是不一样的,因为住房的使用场景是日常生活,是工作、居住,下楼买个东西。当人要去一个音乐会、美术馆的时候,已经预设着对于建筑的思维变化了。有些项目里可能需要有社会性,但艺术性更重要,但是在这个项目里,我觉得社会性是最重要的。

住房的“千城一面”

郝汉:当我们谈到“千城一面”,我们往往会聚焦于CBD或地标性公共建筑,但其实住房才构成了城市的肌理,MAD建筑事务所在百子湾的公租房项目给我们提供了一个截然不同的视角,促使人们去重新思考这个老生常谈的话题。中国城市面貌高度同质化的这一维度,您有何思考?

马岩松:住宅形成中国城市百分之九十的面貌,但住宅规划模式还比较单一,我觉得这是个很可怕的现象。我记得有个艺术家拍了成百上千个家庭,一进门厅就是客厅,除了家具不一样,格局几乎都一样。

事实上,环境影响人,如果生活模式都差不多,整个社会的多样性和创造力就可能产生问题。如果住宅没有多样性,我觉得会产生很大的问题。地块具有单一属性,或用作住宅,或用于商业,城市也是这么规划的,因此,混合街区感社区很难形成。

所以,我觉得,一个社区和另一个社区应该有不同特征,它得混合才行,有文化、有商业、有住宅。还有一个问题——建筑本身也没有完成社区的功能。比如,我居住的这块地就用来居住,开发模式也是大集团的模式。

西方没有这么大的地产商,所以设计师好不容易拿到一个机会,他就要想办法精雕细琢,考虑在社区里加点内容,而不是设计流水线式的产品。建筑建好,我觉得要等所有人住进社区一段时间,观察他们的整个生活状态。

燕保·百湾家园/ 朱雨蒙 摄©️MAD建筑事务所

因为这个项目可能不仅是建筑,它是一个让生活发生的场景,其内部的丰富性我都能猜想得到。同样,社区的开放性和可成长性都特别重要,它将来可以进行改动。

我之前帮政府做过一个报告。研究过法国公租房的整体变革,它在战后有一个阶段都是大板楼,后来慢慢发生了改变。在这个过程中,很多建筑师和住户会去提意见,相当于两方都做出了努力。

我有个观察,比如,如果让我来设计,可能密度会低一点,我觉得这个现在很难做到,但我还是要阳光,这个空间密度再低一点才更舒服。

有这么一个博弈的过程,本身就很重要,它就是人参与社会生活很重要的一个方面。大家参与社区建设,未来,我们可以在业主层面搞一个类似文化节的活动,大家融合在一起,以后每年就慢慢把这个活动搞起来。我觉得我们需要这样一个建设的过程。

在建筑设计上,我们设计了一条线,然后沿着这条线有一些像口袋的空间设计,这条线上的人们相互重合,可以见面;此外,人们还可以找到其他功用的空间,这就是典型的社会空间。建筑也好,住宅也好,它们的核心都是人。

对建筑师而言,作品需要有人跟他互动起来,他才有成就感,设计才有成效。

人应该是空间的主人

李靖越:人们往往认为吃饱饭才能谈诗与远方,审美需求是一件奢侈的需求。有人会认为:“公租房有必要建这么好吗?”您怎么看这个事情?

马岩松:那多差是合适呢?我觉得还是越好越合适吧。我不是一个旁观者,我是创造者,我就觉得一个建筑哪怕是住房,它也不光是一个家庭的,它还是一个社区的,更是一个城市的。

刚才提到嘉兴的森林中的火车站,用的都是白色材料,也有人提出过,别的火车站好像都用花岗岩做墙面、做地面,因为比较“经脏”,而且别的火车站都是那种脏的感觉。我觉得这就挺逗的,大家并不是说白不好,大家喜欢白的,但问题就在于怎么能养护好。首先,我们材料选得好,就能从技术上解决部分维护的问题,但平时依然要好好维护,千万别想着一年都不扫地。

嘉兴火车站候车室/ 奥观建筑视觉 摄 ©️MAD建筑事务所

在百子湾社区里,在我们接受委托的时候做了好多调研,当时说,这样的社区里,因为人的习惯问题,不一定能特别爱护建筑本身,门窗都是经常容易坏的。我记得有个业主说,见过“拿脚开门”的。

但这个项目里的门,我们设计得是比较干净的,说不准他想踹的时候,就觉得下不去脚了,或者说弄脏了还愿意主动去维护下公共环境。

哪怕是垃圾桶,我们都找了一个设计大师设计了标识。我觉得设计做得好了,人们可能会更爱惜这个环境,甚至愿意去维护公共环境。设计可能会改变环境氛围和人的行为,这是一种潜移默化的影响。


编辑:liqi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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